昨天揭晓的今镜头十佳摄影师当中,程新皓的作品《一个在城市化过程中幸存的村庄——小村故事2009-2015》受到了许多关注。我们找到了他,聊了聊关于照片那点事儿。

1985年程新皓出生于云南。201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获博士学位。现作为艺术家工作生活于云南昆明。以摄影为主要的创作媒介,关注当代中国背景下的现代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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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北大毕业的化学博士,从理工男转型为艺术家的心路历程是怎样的?

我从一个自然科学研究者改行到艺术,其实充满了各种偶然。第一个节点是在大二或者大三的时候,我偶然的选了一门通选课,朱青生老师的《艺术史》。可以说,这是我第一次去了解作为一个体系的当代艺术,而不只是像原来一样的只见树叶而不见森林。

第二个节点也是一门通选课,我在大四时候因为差两个社会科学的学分,偶然的选择了朱晓阳老师的《人类学导论》,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跟随朱老师做人类学的调查研究,系统学习人类学的工作方法。很神奇的,我通过朱晓阳老师又认识了诗人于坚老师。于坚老师来北京时,我和他进行了两个晚上的长谈,从谈话中,我真的开始去思考我和故乡的关系,思考我这辈子到底想要做成什么事情。

在之前,我一直是随大流的人,北大是最好的学校,于是我考到北大;大部分人都继续读研究生,于是我也选择了保研。我对自己的未来一直没去多想,直到和于坚老师的谈话。从那时起,我明白了自己更想做的是艺术而非化学,但感叹的是,当时我已经保研,之后是五年的研究生生涯。在研究生的头两年,我非常苦闷,因为我在做着自己今后不打算从事的工作,而又没有时间去开始我理想中的生活。

在研二的时候一度很想退学,幸好当时很偶然地认识了吕楠,在和我的交谈中,他说,已经开始的事情,你必须把它结束。否则你怎么知道自己新开始的事情你也能够将它完成?你只有在完成一件事情之后才有资格开始下一件事情。于是,我最终还是完成了五年的学习,拿到了博士学位,然后选择了艺术作为我的事业。

的确,当一个人能够选择时所做的选择,才是真正的选择,而不是逃避的借口。我现在很庆幸听从了吕楠的话,因为我发现,我现在看问题的方式和解决问题的方式都是通过系统的科学训练才获得的。如果我当初选择放弃,也没办法像现在一样来做艺术了。吕楠常引用歌德的话,他说当一个人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时,在每个关键的点上,冥冥中总会有一只手来帮助你。我希望自己能在这条路上持续的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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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于坚老师的谈话可以详细说说吗?

具体细节都忘了,只记得这种感觉了。


是他的亲身经历给了你一些启发?还是他迫使你去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

都有,他突然让我对云南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了,很多之前被我忽略的东西突然又都鲜活起来。我就只记得当时的感觉是:完了,我得做艺术了。


平时和吕楠会聊些什么?

啥都聊,最近看了些什么书,各种心得,还有关于古典音乐,以及跟科学有关的各种事件。他在逼着我不断思考和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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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故事一共拍了7年?这个过程当中大概多久去拍一次呢?

嗯,最早的照片是09年,最后的是15年。但都是断断续续的,因为之前读书的时候只有假期才有空去拍,以至于错过了很多应该重点关注的事件,比如村民和拆迁办在10年7月1号时的大冲突。这也是一直挺遗憾的。在13年毕业回来之后,我就已经开始质疑自己之前的这种拍摄方式了,所以后面也就一直也断断续续的在拍摄。


现在回头看《小村故事》这组作品,你会如何评价它?

对于我自己来说,我觉得小村故事这组照片我并不满意。因为它实际上还是在用一种讲故事的方式在进行叙述,而我认为实际上这能达到的深度的确是弱于纪录片的。在小村,在面对同样的事件,实际上已经前后有两部纪录片了。第一部是于坚老师和朱晓阳老师合作的《故乡》,讲的是从征地开始到新村建起的这段故事。第二部是朱晓阳老师和我同学李伟华拍摄的《滇池东岸》,讲的是从拆迁开始的村民的抗争。我觉得相比而言,我的照片力量太弱了。所以我也在一直思考如何用静态图片处理这样的题材。思考还在进行中,但确定的是它一定不是小村故事这组照片这样的形式。所以我也就暂时搁置了这组照片的继续拍摄。


所以在做这组作品的整个过程中,也贯穿了你对于摄影的思考。可以简单总结下这其间对于摄影的认识都有哪些变化吗?你受过的教育、读过的书,是否帮助了你更深刻地认识拍摄对象与拍摄这个行为本身?

我觉得是必然的。特别是在一个朋友的影响下开始看历史理论以后,更多的关注点便放在文本的结构与叙事的方式上,因为实际上现在意识到“真相”不再是那么不言自明的,它被隐藏在文本的叙述之中。总之我现在觉得不能停止阅读和思考,不能把任何东西作为理所当然来接受。一旦阅读和思考停止而按照惯性来工作时,我觉得就会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类老法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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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选择拍摄对象这件事上,你依据的标准是什么?

一是跟我关注的主题相关(现代化,当代语境下的知识生产),二是我反复想啊想直到我觉得有能力去处理这个问题。当然也有开始觉得可以但中间发现自己太幼稚的时候……


昨天“今镜头”评选名单公布后,大家都在朋友圈转发。其中,言由(注:摄影书出版人、《假杂志》创办人)提出的观点很尖锐也很现实:“(平面)摄影这个媒介作为记录或反映现实这个属性真的越来越弱了。能看到每一位摄影师的努力,但其中的很多题材去拍一部纪录片会比做一套摄影作品有效得多。媒介是死的,人是活的,千万不要被媒介框住。”你怎么看待他的观点?

我觉得言由提出来的问题很关键,我自己也有类似的想法。如果追根溯源看,图片故事的鼎盛时期是电视还没出现的时期,它实际上提供的就是现在电视,或者说纪录片的功能。而当电视媒介发展繁荣之后,图片故事就弱势了。因为如果要讲一个故事,静态的图像是很难超越本身包含时间在内的动态影像的。这就意味着,如果以同样的或者类似的逻辑来构造叙事,我觉得静态图像拍摄的图片故事只有死路一条。或者说,图片故事只能作为纪录片的一个弱化/轻量化版本。


在言由的那条朋友圈下面,三影堂策展人沈宸的一条留言也让我很认同:“因为(摄影)不是时间连续媒介,所以叙事能力天然地弱,而启发性或暗示性比较强。”在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说图片的优势在于攫取住静止的瞬间,有力的瞬间会带来隐喻和启示,而这样的优势则是纪录片这样的动态媒介比较欠缺的。

没错,所以我想说的关键点在于:图片故事,或者更准确的说是静态图片的叙事,一定不能走到模仿纪录片的死胡同里面,否则就是用自己的短板去比别人的长项。这时候问题就出现了,除了讲故事,静态图片还有什么构造叙事的可能性?那么一层一层来说,首先,即使是讲故事,静态图片还是于纪录片有不同的。这个不同最主要来自图片可以成为一种轻阅读: 它本身不含时,能够快速的被观看。而这是纪录片这种含时的媒介所不能比拟的。对于纪录片,你只能按着它的内在时间来走,而对于现在的大多数观众,这种时间的消耗是过于奢侈的。我觉得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图片故事还能存活的根本原因。它的传播性要比纪录片强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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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图片其实更适合我们当前的碎片化阅读时代?

嗯,我觉得是这样。但是这还是无法回避上面的问题,就是如果它和纪录片用类似的逻辑讲故事的话,能够达到的深度与力量还是有欠缺。


或者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图片故事想要深入地去体现一个问题其实是比较困难的,但它的生产和阅读成本都较纪录片更低,所以在吸引观众的瞬时注意力这一方面其实是有巨大优势的。

嗯,是的。可能在其他方面也有一些优势。比如沈宸就认为,图片能够成为隐喻,能够提供暗示。这正是由于静态图像被从时间流中被抽出来,不需要被一个处在时间中的事件被接受,从而有了更多角度的理解的可能性。那些与事件无关的细节和关系很可能就此显明出来,而对照片中对象的凝视也真正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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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容易引起观众对一个陌生问题的注意,但是否愿意去更加深入地了解和探究这个问题,这就只能根据观众的自发意愿了。

嗯,我同意。那么问题就转化了,也就是如果我们不按照正常情况下纪录片讲故事的逻辑,我们还能用什么方式来进行叙事?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回答的:每个继续尝试用静态图片进行叙事的人都必须给出自己版本的答案。

要回答这个问题,又得回到对静态图像的思考中去。我觉得如果只说广义上的叙事而不再局限于图片故事,那可能性非常多,而这种可能性也让我着迷。举个例子,比如陈哲最近展览的《向晚六章》的前三章,就是一种我觉得让人非常激动的尝试,特别是第三章赤之茧。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新的叙事可能。


回到创作的问题上来,对你来说,实践过程中最大的阻力是什么?

最大的阻力是经常没钱……现在的生活来源几乎全靠写稿子,因为不太愿意用拍照片赚钱,想把拍照弄得纯粹点,单纯从艺术上来考虑而不参杂其他。再加上有买书和买CD的不良嗜好,于是……经常处于卡上的余额只有两位数的状态。幸好饿死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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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工作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我现在基本就是自由职业的状态啦。因为自己在进行的几个专题需要整段的时间投入,所以没法去找一个固定的工作。现在主要是在给《人与自然》杂志写写科普文章来糊口,然后剩下的时间就能主要用于看书和做作品了。


可以推荐几本你喜欢的书给大家吗?

塔塔尔科维奇《西方六大美学观念史》,达尔豪斯《音乐史学原理》艾克曼《歌德谈话录》,洛伦茨《跨界:历史与哲学之间》,这些是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不过我觉得真正有效的还是系统阅读,一段时间系统看一个主题的书,把一个学科分支搞清楚,这样才知道具体的知识该放在什么位置,并且才能在此基础上进行思考,而非重复前人的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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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有新的项目在进行当中吗?

现在我也在拍摄丽江城边上的一个正在城市化过程中的村庄,这也是我对类似题材的一种新的尝试。至今为止我觉得还是成功的。这组照片可能在六月份能基本完成,如果感兴趣的话到时候可以关注一下。在这个新的作品中,我在尝试一种复调叙事的可能性。我将多条不同的线索此起彼伏的贯穿在整个图像的推进之中,可能当一条线索出现的开始它不会被注意到,但当它显著到不得不被注意到的时候,你可以在之前找到它的来源和发展。这样,我便让一个看似线性的文本产生了皱褶,而不断的指向文本的开端。所有的图片在此过程中便都建立了联系。我试图用这种内在于结构的方式来回应我关注的问题,也就是城市化意味着什么,它被感受为什么,它包含了什么。

除此之外,我在拍摄一个名为《写生》的项目,在考察在当代的语境中对风景的表征何以成为可能,以及具体的艺术家是如何去确定这种自己与被构建的风景之间的关系和内在逻辑。上述两个项目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在今年完成。另一个在进行中的项目是对一个在中越边境的族群莽人的拍摄。这个项目的出发点也是对现代化的关注,我想了解在被国家强制现代化之后,这个族群会如何选择和调适,在足够长的时间后有没有可能以一种不同的方式走向"现代化"。这个项目从13年开始的,可能再拍十年以上吧。


所以听说你明天就要上山去拍莽人了?

啊,是的,我现在已经在莽人的村子里,明天就和他们一起上山进老林了。可能一个星期以后回来……


好的,慢走不送!我可以给读者展示一下你的上山装备吗?

好的,哈哈哈。


程新皓上山拍照使用的装备之一:美军挂弹夹的挂具,用来扛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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